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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文志/专栏

郭爱华:树殇

作者:当代散文 日期:2021年07月26日 浏览:1973 原创



小区里的一棵樱花树死了,死于去年冬天,冬眠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,当周围的同伴开始抽枝展叶时,它依然裸露着布满沧桑的身躯。

在这个嘈杂忙碌的时代,谁会在意一棵树的死活。我也是在繁花似锦的时节,才看见它如同素描一样的骨骼在热闹地争艳中静静站立,像一个标本。那深褐色的枝干一下子映入眼帘,有一种情愫袭击了我——死去,总是让人感到疼痛。

在冬天的寒冷里,树木都是枯干的,仿佛没有了生命的迹象。只是,有的树木是外表枯干了,内心里依然兴旺着,血脉里有着勃勃的生机,只等待着春天的一触即发;有的树木则是连内心也一起枯干了,在彻骨的深寒里,没有人知道它曾经有过怎样地挣扎,也没有人感觉到它是什么时间枯干的,由内而外的枯干,总是这样悄无声息。

我站下来,静静地看着它,脑海里出现的是它曾经不顾一切地怒放。

有些回忆,是蛰伏在身体里的炸弹,一旦触动,瞬间就炸开了。看到这棵樱花树的一瞬间,我想起了四婆家那棵死去的枣树和她曾经的放声痛哭。

声音这东西真的很神奇,穿过那么多的岁月,竟然毫无减弱。再次回想起来,还是有着震撼心灵的穿透力。

枣树没有故事,故事是生长在四婆的院子里,那棵枣树也生长在四婆的院子里,所以,故事里就有了枣树。

在我记事的时候,它已经是一棵顶着很大树冠的大树,每年都结很多的枣子,站在墙外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。刮过大风的时候,我们这样的小孩就去四婆家的墙外,低头寻找被风吹落到墙外的枣子。那种甘甜,沾嘴就让人念念不忘。四婆家的枣子,在我心里是最甜最甜的。

四婆,就是四奶奶,她家辈分高,管她叫奶奶的人很多,叫着叫着,大家都非常默契地喊她四婆了。四婆长得挺俊秀,因为不能生孩子,被第一个丈夫休了。现在的丈夫是个残疾军人,在家排行第四,长得魁梧高大,标准的山东大汉,抗战时右脚受了伤,不能干重活,平时在生产队里看个场院喂个牲口什么的,队长也一样给他记工分。四婆过门后一直没有生育,老四也接受了这个事实,两个人你疼我爱,日子虽然清苦,倒也温暖融洽。

1962年的时候,村里来了一个驻点的干部,虽然是城里人,因家里孩子多,微薄的工资和稀少的粮票让孩子们连饭都吃不饱。这个干部在村里住得久了,熟悉了村里各家各户的生活情况。四婆和丈夫在生产队里挣工分,有着残疾军人的补贴,家里又没有孩子拖累着,生活上比别人家宽松富裕。看到四婆这人个性爽朗,善良朴实,丈夫憨厚老实,待人真诚,就想把自己的小女儿送给四婆抚养。

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辗转反侧,那个干部终于狠下心和四婆商量,将自己的女儿送与四婆。他拿出女儿的照片给四婆看,小女孩当时四岁,黑白照片上那双大大的眼睛,干净清秀,四婆一看就喜欢上了,乡下哪里能见到这样干净可爱的女孩呢。

喜欢归喜欢,四婆并没有马上答应,担心孩子已经记事了,养大了再回到亲生父母身边,自己岂不白忙一场。那个干部看出了四婆的心事,指天指地发誓:“你放心吧,孩子给了你们就是你们的,我今生今世绝不会和孩子有一丁点的来往。”四婆这才正儿八经地答应了。

那个干部回城时,把女儿送到四婆家。

四婆非常喜欢这个孩子,给她改名字叫玉落。自己舍不得吃,舍不得穿,对玉落百般疼爱。玉落是村里唯一吃细面穿花衣服的女孩子,和她一起玩耍的孩子馋得眼巴巴的,心里不止一次地想“要是有个富裕的人家收养我多好,就不用穿补丁摞补丁的衣服,也不用吃掉渣渣的玉米面窝头了”。就连做个幸福的梦,也是吃上了和玉落一样的细饼子,穿上了和玉落一样的花布衣服。

四婆家的房子是老式的草坯房,前面有木格子的小窗,后面是泥坯墙,采光非常不好,即便是阳光普照,房子里也是昏暗昏暗的。村里有不少人家翻盖房子,用上了玻璃窗,宽敞明亮。四婆家一直住着老房子,她和丈夫的所有收入都花在了玉落身上。在那个贫困的年代,玉落度过了一个比同龄人幸福很多的童年。

中考那年,玉落没有考上高中,按常规,只能到生产队里干农活。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让玉落痛不欲生,看到村里有人出去干临时工,玉落就哭闹着让四婆也给她找个地方上班。其实,四婆心里早就心疼得不行,看着长得水灵灵的姑娘,每天累得腰酸腿疼,四婆急得跟什么似的,一想到玉落要和自己一样在泥土地里爬一辈子,四婆就心疼地流泪。在心里千思量万思量后,四婆和丈夫商量:“要不让孩子认亲回城吧,再留在我们身边,会害她一辈子。”

把孩子养大了,再给别人送回去,丈夫一万个不接受,也舍不得。四婆和丈夫吵过几次后,一个人跑进城里去找到玉落的生父,和他商量让玉落回城的事。生父一开始也是不忍心:“你们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了,就是你们的孩子,怎么好意思要回来呢。”

四婆说:“我们也是舍不得,只是,不能让孩子跟着我们受苦了。”

生父拗不过,在城里给玉落找了一份临时工作,等过几年,再想办法转正。

玉落上班后就很少回家,偶尔回家也只是给四婆买点礼物,放下,说几句话,当天就赶回去,从来不在那个小黑屋里过夜。尽管这样,每次玉落回家,四婆都欢喜得像过年。

我们在墙外拾枣子的时候,玉落已经在城里结婚了,更是一年也不见得回家一次。每年秋天,四婆把枣子摘下来,晾干,再缝个布包盛了,只要村子里有人进城,四婆就抱了枣子送过去,捎给玉落,然后眼巴巴在家等那人回来,问问玉落有没有捎回什么话。如果捎话的人说,玉落说还是家里的枣子好吃,单位里的人和家里的姐妹都爱吃,四婆就笑得跟捡了金元宝一样。

四婆哭枣树的时候,是个暮春的中午,四婆的哭声突然间响起来,在静默的村子里传出很远,大家不知道缘由,从家里跑过去观看。那时候,我已经上了初中,不再对她的枣子垂涎,枣树什么时候死的,一点也没有发觉。那棵枣树干干巴巴的竖立在院子里,从表面看不出是不是死了,只是该发芽的时节没有长出新叶来。四婆坐在枣树底下,仰着脸捶打着树干,只是哭:“你怎么就死了呢,你怎么就死了呢。”丈夫在她身边怎么拉也拉不起她,眼泪和鼻涕顺着四婆的脸往下淌,那张沟壑纵横的脸,比枣树的皮还要苍老许多,那双捶打枣树的手,就像枣树伸向天空的枝桠一样干枯。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嚎啕,撕破了暮春里所有的暖意,有着说不出的悲凉。

枣树死去的那年,四婆也逝去了,就像那棵被伐去的枣树,从村子里彻底消失了。简单的葬礼上,大家没有看到玉落的身影。哭树,四婆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人。我不知道,四婆哭的是不是枣树,只是想,那棵枣树肯定是厌倦了这种无休止地付出才选择死去。每一棵树都是有心的,只是,人却不一定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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